缘更,随手拆逆,长期接翻译。
阔步走在自我毁灭的大道上并唱起哩个啷。
立志要念书到秃头。

【德扎Xover法扎】【德莫/法萨】窄门之前 11-12 end

结束了。

莲七白:

日了……不明白又哪里戳到lofter的G点了………………


重发一遍吧………………




11.




《魔笛》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了。当然,因为是莫扎特的作品,或者说,是在阿玛德的逼迫下完成的。


萨列里几乎一有空就往市民剧院跑,主要是逼着莫扎特吃饭和休息。莫扎特看到他就心烦。


我以为你很想我死。他嘲讽地说。


不是在我没准备好的时候。萨列里答道。


那得等到什么时候?


阿玛德认同我了。觉得你是个什么事都不懂的小屁孩,还是我比较靠谱。


哈!那是永远不可能的。


不试试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因为我就是阿玛德,阿玛德就是我!


所以我也一直觉得你大概也就聪明不到六岁……


诸如此类。在莫扎特没被阿玛德抓着作曲时,他们会拌嘴,吵架,偶尔聊天。必要的时候萨列里并不介意把莫扎特带上床。但莫扎特身体虚弱,动情很耗体力,很多时间他们只是躺着说话,直到其中一个提起音乐,莫扎特就要再被阿玛德抓起去创作为止。


萨列里这辈子也没这么努力地避免谈论音乐。他意识到他的人生大半全在围着音乐转,如此矢志于此,以至于说起其他的,几乎是空白。他只能努力地想,说些自己认识的人和事,不可避免就说到加斯曼。回忆加斯曼让他平静,也让莫扎特平静。遥远的爱意如同一颗咀嚼了太久的糖,虽然尝不出味道,但总有甘甜的记忆在嘴边。


你是个好老师。莫扎特说。


我不会超过加斯曼。萨列里答道。


不,你会的。莫扎特坚持。相信我,你已经是了。


萨列里对此一笑了之。


然后就如萨列里预料中的一样,《魔笛》预演大获成功。他坐在包厢里像其他观众那样为每一幕的神来之笔和精彩之处大声叫好,高喊“Bravo!”,莫扎特坐在他身旁,撑着头疲惫地微笑。


演出结束之后莫扎特去后台处理事务,萨列里在剧院门口等着他,等了半天没见莫扎特出来,正在疑惑,却看见科罗雷多大主教怒气冲冲地走了出来。


萨列里向他行礼,科罗雷多出乎意料地停了下来,站在他面前看着他看了一会儿。


“你和莫扎特关系很好?”大主教开口问道。


“我们是皇帝陛下尊属的乐廷同僚。”萨列里恭谨地答道。


大主教捏着手里的十字架转了转。“你在微笑。”他说。“这部剧让你这么开心吗?”


萨列里愣了愣。他知道科罗雷多和莫扎特积怨颇深,他得想个不得罪大主教的方法回答。


“确实非常有感染力。”他谨慎地答道。“但以我的观点来说太复杂了,不适合高雅的乐趣。以市民剧院的口味来说非常适合。”


科罗雷多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


萨列里微微弯腰行礼。“阁下的意见如何?”


“神赐之乐。”科罗雷多简洁地回答。


萨列里一惊,抬头看向他。科罗雷多目光如炬地盯着他,好像要看透他似的。


这时候要改口也难了,萨列里只好干巴巴地称赞了大主教的好品位,莫扎特确实以天才闻名……


科罗雷多不耐烦地挥手打断了他的恭维。“萨列里,你不理解。”他说道。“我听到一些传言……你们俩有点问题?”


萨列里干站着不敢接腔,不知他说的问题是指他和莫扎特的暧昧关系还是龉龃。无论哪个他相信都不是这个莫测的主教喜欢的。


科罗雷多低头看了眼地面,又抬起头来:“你必须要知道,莫扎特这样的人,不是你能碰的。有上帝在看着。”他指了指上面。


萨列里汗都下来了,支吾着表示他们只是同僚,他很欣赏莫扎特。


科罗雷多点点头。“我能猜到你在想什么,事实上,我也这样想过。”他说道,萨列里依然不明白他在指代什么。“但是你必须知道,你理解不了他,他做的事、他的生死去留在比我们更大的手里。别白费心思了。”


他说完就走了。留萨列里一头冷汗地站在原地。


莫扎特又过了一会儿才出来,看起来更加苍白虚弱了,几乎能被风吹倒。萨列里心事重重地陪他一起上了马车。


“怎么了,安东尼奥,脸色这么难看?”他倒先关心起萨列里来。


“刚才在门口碰见科罗雷多。”萨列里答道。


莫扎特立刻露出不屑的神情。“不要相信他对你说的话!他是个恶棍!我刚和他吵了一架!怎么,他找你麻烦了?”


萨列里摇了摇头,只是神色复杂地看着莫扎特。莫扎特被他看得不好意思,故意抛了个媚眼,咯咯地笑起来,笑到一半却开始咳嗽。萨列里勉强笑了笑,伸手拍了拍他的膝盖。


他把莫扎特送回家,想了想还是没忍住,问起他科洛雷多的事。


“大主教阁下跟你说了什么?”他问道。


“收我做他的金丝雀呗。”莫扎特无所谓地回答,他又忍不住要去摸琴,被萨列里制止了。


“什么金丝雀?他给了你职位?”萨列里问。


“他大概想成为我的赞助人。”莫扎特答道,他无所事事地玩着自己的手指,一直用眼睛瞟旁边的乐谱。


萨列里思考了一会儿。“那样不是很好?你可以有稳定的收入,状况也会比这里好。”


莫扎特抬眼吃惊地看他。“跟科洛雷多?我当年可被他当奴仆一样压榨!”


萨列里试着跟他解释:“因为以前你不是个成名的音乐家。但他现在认同你了。像他们这样的大老爷,肯专程跑来你的小剧院看你演出,还不计前嫌想赞助你已经是非常大的诚意了……”


“不,坚决不!”莫扎特扶着琴站起身来。他激动了起来。“我跟他吵掰那时我就发誓,绝不会成为任何人的奴仆!无论多艰难,我不会再低头了!”


“但是你的身体需要更好的治疗……”


“安东尼奥,这件事不要再提了。”莫扎特伸出手来,停下了谈话。萨列里不想他太激动,只好闭嘴。


莫扎特倒是过了一会儿又蹭了过来,笑眯眯地拉萨列里的手放在手里揉捏,说康斯坦茨要到下周才回来,让萨列里陪他过夜。


萨列里不敢置信地上下打量着他,莫扎特不满地表示他虽然不太舒服但还没到不能人I道的地步,何况如此出色的预演难道不值得他们庆祝一下吗?这可是萨列里第一次陪着莫扎特完成一部作品。


萨列里拗不过他,同意了,只要求莫扎特别动,他自己来。莫扎特乖觉地躺上床,萨列里照老样子想熄灯,被莫扎特阻止了。




车: https://i1.piimg.com/1949/9e18d7122419af27.png




萨列里抚摸他的头发,催促他快休息。


“我总怕闭上眼睛醒来你就又跑了。”莫扎特说。“我更怕闭上眼睛再也看不到你。”


萨列里咬着嘴唇,努力不让自己的眼泪落下。


“死在你手上是个不错的选择。”莫扎特苦笑了起来。“但你这个胆小鬼,根本下不了手。”


萨列里没法反驳,他从背后抱紧了莫扎特,感到他的骨头戳到自己的胸膛和胃,沉甸甸的。


“……为我唱歌吧,安东尼奥,我在梦中也能听见你的歌声,那能让我飞翔。”莫扎特低声说。


“……你想听什么?”


“少女思春,和情人共度良宵的歌。”


萨列里把额头埋到他肩上,停顿了一会儿,颤巍巍地开始唱:“……你的眼睛如星光闪亮,你的嘴唇如甜蜜的毒药,你的声音将我包围,呼唤我,呼唤我——这爱的火焰将我燃烧,唉,爱人啊,你可知我的灵魂颤抖,我切切渴慕你,又恐惧。我渴求夜晚将我隐藏……”


莫扎特无声无息。萨列里只能从他微弱的胸膛起伏里知道他还活着。


他放轻了声音,轻轻地把莫扎特的手放好,给他盖好被子。“这样你睁开眼睛,就能看到温柔的黎明……”


他的眼泪终究还是忍不住流了下来,沾湿了莫扎特后颈的一小块地方。他继续唱着,副歌循环往复。“唉,爱人啊,你可知我的心……唉,爱人啊,你可知我爱你……”




《魔笛》尚在预演,莫扎特已经再次扑在作曲上了。他的身体状况每日俱下,好几天都病得爬不起床。他在写《安魂曲》,好像这真的会成为他最后的作品那样,把所有的热情都投入了进去。萨列里天天过来陪他,好几次他想告诉莫扎特,别写了,我不需要这首曲子为我送终,但他最终没说出口。没有了目标莫扎特会怎样?萨列里已经分辨不清他是在靠音乐续命,还是音乐在榨干他最后的精力?


他开始真切地后悔自己送出的委托。然而莫扎特已经停不下来了。他需要靠人扶着坐在钢琴旁边,但还是顽强地演奏、记谱……那音乐一点也不欢乐了,它前所未有的沉郁、黑暗而忧伤。


“你为什么要这样写?”萨列里扶着他,阿玛德出现在琴凳上,莫扎特的手着魔一般跟着他。他按下了一个音,发出满足的叹息。他虚弱地喘息,几乎握不住手中的笔,却还是喘息着写下一个个音符。“为什么……停下来。”萨列里眼含泪水,伸手去拨阿玛德的手,却从空气中穿过。


“阿玛德,听听我的声音。”萨列里恳求道。莫扎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甚至连他的存在都意识不到了。


“阿玛德,你在杀死他!”萨列里提高了一点声音,阿玛德把莫扎特的手臂抓得那么紧,好像要从他身上蘸取血液来创作。


“阿玛德,求你了。停下来。”萨列里说。阿玛德置若罔闻,依然紧抓着莫扎特,按着他的手记谱。


……如同第一次、如同无数次他们见面,阿玛德,这音乐的魂灵,从未正眼看过他一眼。


萨列里感到了愤怒,又觉得悲凉。“……我在这里啊,看着我!”萨列里痛苦地出声。“我,安东尼奥·萨列里!维也纳乐廷有史以来最出色的音乐家!我写出了有史以来最卖座的歌剧,我的声名传遍整个大陆!我啊!难道不该是我吗?!为什么是他?为什么?这么年轻的孩子,他什么也不懂!”


他解开了袖子,捋到手肘处,露出血管,他从莫扎特手里夺去了羽毛笔,往上猛地一扎,流出鲜血来。


“是我不够努力吗?我比最勤奋的税吏还要辛勤!”他叫起来。“是我不够优秀吗?我的音乐万人传唱!你想要生命吗?我也有啊!为什么不是我?!”他把血抹上了乐谱,扯到了阿玛德面前。“你看啊!看看我!我的心、我的血、我的灵魂肉体,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阿玛德失去了手中笔,轻飘飘地扫了他一眼,好像看到了他,又好像没看到。他把注意力放回到琴键上,他抓着莫扎特的手按上琴键,那么用力, 几乎把他的手都抓变了形。他已经弹到了继抒咏的最后一段。莫扎特轻轻哼唱出声:“这是可痛哭的日子,死人要从尘埃中复活,罪人要被判处。然而天主啊!求你予以宽赦。”


那万有的永恒在萨列里面前说话了。用音乐的方式,因为祂的语言众人难以理解,而音乐直击人心。萨列里听懂了——他要恨他为何会听懂,为何独独只有他听懂。那声音裂碎岩石,如雷轰顶,令血液冻结。


祂说:罪人,你的罪赦了。然而这门你不能过。


萨列里颓然跪倒。他捂着脸,像个孩子那样哭了起来。


莫扎特停了下来。萨列里泪眼朦胧地看着他,莫扎特看起来又遥远了几分。


“安东尼奥……”莫扎特叹气道。“你好爱哭啊。你在怕什么?”他微微地笑了起来,弯下腰,伸手去擦萨列里的眼泪。


萨列里抓住了他的手不肯放,抓紧了握在额头前,忏悔一般的姿势。他停不下来哭泣,哭得心肺都痛。莫扎特好似也感应到什么,没再说话,只是用手抚摸他的头。


“这首让你这么难过吗?”萨列里稍稍平静下来后莫扎特问。


“这首送给我吧,沃尔夫冈。”萨列里说,挡住了钢琴不让莫扎特碰。“用什么交换都可以,这首《安魂曲》给我。”


莫扎特摇头。“这是我自己的《安魂曲》。”他平静地答道。他站起身来,站不太稳,萨列里把他扶到了沙发上。


“你还这么年轻,需要什么《安魂曲》!”萨列里说道。


“死亡的味道已经在我舌尖了。”莫扎特说。他瘫坐在沙发上,看向虚空中的一点。“阿玛德清楚。”


“不要再管阿玛德了,我们谈点别的吧。”萨列里打断了他。“聊聊你自己,有什么想做的事?你想出去走走吗?我可以去叫马车。”


“……星星上的黄金。”莫扎特忽然没头没脑地说。


“什么?”


莫扎特安静了一会儿,好似陷入了回忆,随后他抬起头来,惨笑一声:“有时候想想,我这一生得到了什么,失去了什么——我失去了爸爸、妈妈、姐姐、家庭,我没有钱,没有地位,除了音乐一无所有……”


“可是你过得很自由快乐!”萨列里说。


“哈,自由快乐!这是老萨列里会说的话?“莫扎特失笑。他好像忽然看到什么似的激动起来,使劲伸手攥住了萨列里的衣领。“……你会和我交换吗,安东尼奥?”他问道。“用你的一切来交换?”


萨列里看着他。莫扎特脸色红得不正常,眼睛却闪闪发光。


“你会失去所有爱你的人,阴影会永远笼罩你,你费尽力气想逃脱,却发现自己一无所有,被烧得遍体鳞伤,而他是你仅有的……你愿意吗?”


萨列里毫不犹豫地回答:“如果上帝给我这个机会。”


莫扎特笑了起来,放开了他,无力地倒了下去。他眼中带泪。“谢谢你,安东尼奥。有你真是太好了。”


“我也一样。休息吧,沃尔夫冈,我明天再来看你。”萨列里说,伸手帮他垫好靠枕,有些不忍再看。莫扎特蜷在羽绒靠枕里,看上去那么小,谁能知道他身上背负的天命有多沉重?


他站起身来,整理自己的衣服,戴好帽子,准备离开。


“安东尼奥,”莫扎特忽然又在他身后叫他。萨列里回过头去。莫扎特不知怎地竟挣扎地站起来了。


“你知道,其实从来没有阿玛德,一直只有我。”他说道,指着自己的胸口。“我就是音乐。”


萨列里扶着门看他。他想起第一次在公园看见莫扎特,粗俗轻狂,却如凯旋的英雄。他想起第一次听《后宫诱逃》,莫扎特像小狮子一般在序章就摧枯拉朽。他想起第一次和莫扎特共奏,音乐之灵第一次打开他的眼睛,莫扎特唱着“这爱的火焰将我燃烧”。他想起莫扎特和他吵架,用他的提琴拉出裂帛之声,落在地上都会溅出血迹。他想起他们的合作,他想起费加罗的婚礼,他想起每一次他听莫扎特演奏,每一次他看莫扎特作曲——他甚至不需要刻意去想,这些已经刻进了他的记忆,成为他的音乐本能。只要安东尼奥·萨列里还会歌唱,还会演奏,他每一次尝试从音乐那里得到什么,都不会脱离莫扎特的影子。


“是的。沃尔夫冈。”萨列里脱下了帽子,站正了身体回答他。“我从未有过怀疑。”






12.


第二天凌晨,康斯坦茨派人送来信,莫扎特停止了呼吸。


几天后,萨列里承办了莫扎特的葬礼。那是一个很简便的葬礼。康斯坦茨实在无力承担更多了。她的小儿子尚在襁褓。他们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把莫扎特埋葬在一块公共墓地里。参加的人很少,除了萨列里只有几位平时和莫扎特相熟的音乐家。


萨列里请来了相熟的神父主持葬礼,并清唱了《安魂曲》已完成的部分。康斯坦茨一直在哭,绞着手说这首曲子害死了他丈夫。萨列里什么话也没说,他给了可怜的寡妇一笔钱,让她好好照顾好莫扎特的孩子。


他回到乐廷,开始组织大型的悼念仪式。《费加罗的婚礼》重新上演,《唐璜》复排,《后宫潜逃》复排,《魔笛》常演不衰。他亲自负责这些剧的运作,甚至把自己的剧都推后了。莫扎特的声誉一时间达到了顶峰,人们哀悼天才早逝,对他的突然死亡感到痛心,联想到萨列里和他的龉龃,不少矛头都指向了萨列里,尤其是那些在萨列里治下的乐廷里郁郁不得志的,开始传萨列里毒害了莫扎特的谣言,并且愈演愈烈。


萨列里对此保持沉默。


康斯坦茨一个人拉扯两个孩子非常辛苦。萨列里定期去看望她,给予一点帮助。他从不多待,给一点钱就走。


有一天康斯坦茨叫住了他。“萨列里阁下,”她说。“我听到了一些传言。”


萨列里一僵,转过身看莫扎特的遗孀。他一直觉得康斯坦茨非常难对付。


康斯坦茨请他坐下。“说实话,我不相信。”她说道。“先夫那样的个性,交过很多朋友,有更多敌人,而您两类都不是。”


萨列里笑了笑。“何以见得?”


“我不是很懂你们这些男人的东西。”康斯坦茨说。“作曲啊音乐啊什么的,太复杂了。但先夫曾说过多次,萨列里阁下是最理解他的人。他沉浸在那个我不懂的世界太久,也被那个世界带去了。我敢说,在那个世界,您和他的关系比我跟他的关系要亲密得多。”她微微地笑了笑。“嘿,我还曾嫉妒您,因为若轮到灵魂,您陪伴他的时间比我可多多了。”


“莫扎特阁下的天赋有目共睹。”萨列里答道。“我只遗憾他没能放缓一点脚步,创作出更多的曲子。”


“所以您不会谋杀他。”康斯坦茨说。“您过去是与他有过争执,但我知道他是死于自己的追求。纵使我为此悲痛万分,但我知道他在最后的时间里异常清醒……唉,您知道,他那个人常常糊涂,但最后时光怕是从我认识他以来最清醒的。”


萨列里低头不语。


康斯坦茨也有些难过。她强颜笑起来,挥手招来自己的小儿子。


“今天跟您谈这个,其实也是有不情之请。”康斯坦茨整理自己孩子的衣服。那孩子躲躲闪闪,一直不肯露脸。


“我和先夫的小儿子五岁了,也是该入蒙的年纪。从小他便很喜欢音乐,我一直带他去附近的教堂听音乐,他总是很快学会。但我毕竟不是专业的,您一直在音乐教育方面成果卓著,或许愿意帮忙看看这孩子有没有天赋?毕竟,您知道,他是先夫的儿子。”康斯坦茨把小儿子推了上前。


“这是那个……”萨列里一时想不起来名字。


“他叫弗兰兹。”康斯坦茨说。“但我们从小都叫他沃尔夫冈。”


“和他父亲一样?”萨列里问。他弯下腰,看那孩子的脸。他的眼睛和鼻子极像莫扎特。


“是的,小沃尔夫冈·阿玛德乌斯·莫扎特。”康斯坦茨说,露出怀念的微笑。




小沃尔夫冈很有才华,虽然不及他父亲,但也是萨列里年轻学生中重要的明星。萨列里一直把他带在身边悉心培养。他收很多学生,只看才华,不看家世,不收学费,对那些特别贫苦的孩子们他还资助他们。学音乐的少年们从大陆各地慕名前来萨列里这里,希望可以得到他的指导,哪怕不能被收做门徒,指点两句也是益处极大。


加斯曼曾经倾尽所能地帮助萨列里,如今萨列里希望以这种方式偿还恩师。


他偶尔也想,如果他在第一次见到莫扎特的时候就坚决地把他留下,让他随着自己一起学习音乐,他们的结局会不同吗?莫扎特和他会像曾经加斯曼和他那样融洽吗?他多希望能在莫扎特还没有成为他的那个莫扎特之前参与他的人生。然而这种假设并无意义——是列奥帕多培养了那个天才,不是萨列里。萨列里是他成名后的绊脚石,是那个他需要压过去的障碍。萨列里以为会旷日持久的缠斗不过是他一厢情愿的错觉,上帝没有给莫扎特这个时间,世界没有给萨列里这个权力。


列奥帕多二世后是弗朗西斯二世,然后帝国被拿破仑打败,弗朗西斯二世变成了奥地利王国的弗朗西斯一世。


萨列里继续担任宫廷乐长。他重新开始写剧,有的成功,有的失败,但再没法复制《Axur》的辉煌。属于他的歌剧时代随着莫扎特的逝去而消逝了。新时代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以莫扎特的复杂乐式为开端,朝向更感性、更激情澎湃的音乐转变。贝多芬,这位他昔日教过的学生是如今维也纳的热捧人物,人们谈论着法国大革I命,谈论着先锋的浪漫理论,终于意识到自己站在时代的拐点,谈论着变化,激动得恨不得立刻奔赴战场。贝多芬是他们钟爱的类型:热情洋溢,坚不可摧。每一个音符都有力量在颤抖。而萨列里那克制、简洁的美已经渐渐少人欣赏。


他知道自己已经老了,不适合再挡路了。他从剧院撤了出来,专心于教学和圣乐。至少在教堂里,有些宁静是永恒的。奥地利被卷进战争夺去了他的一些朋友,他仅剩的儿子和特蕾莎相继去世,除了学生和圣乐,也没什么可以抚慰他疲惫的心灵了。


他有时候会觉得自己为什么会活这么长,他爱的人没有活过四十五的,只有他,像个老怪物一样,带着前朝的阴影活着。但他一点也不想死。就算他总是不断地得到又失去,伤痕累累,他还是很想活。没有一天不想活。


音乐是为了让人活着。他越来越多地想起这句话。每当他抑郁、悲伤、绝望,被这世界的恶意包围得喘不过气来时,他会躲在琴房弹一首莫扎特的曲子。他就仿佛又看到那个金色的年轻人,笑着说,安东尼奥你好爱哭啊,你在怕什么?他就仿佛回到过去的黄金岁月,莫扎特还年轻,他也年轻,他们暗潮涌动,又争锋相对,每天每夜地萨列里想着他,怎么创作出更好的音乐打败他。无论他们之间闹成什么样,单只是创作这一事实本身就充满了生命力,让回忆也变得振奋。他便又能活下去一天了。


而且那门还没开。


还不到时候。还不到时候。萨列里还有很多事想做。他想看到小沃尔夫冈成才,他想培养更多的学生,把更多音乐的种子播撒出去,让更多人听到音乐、了解到音乐。


因为音乐是神赐予人的权柄。是巴赫、海顿、加斯曼、萨列里、莫扎特,往后贝多芬、李斯特……更多更多的人,把自己的生命投入进去,在有限驱壳里突破的无限自由。是生命本身的呼唤,是灵魂的倾诉,是那神秘的世界意志的镜子。


有些音乐需要被更多人听见,因为那是天赐的。让人在现实的苦痛里稍稍脱离,升入更高的空间,让人可以做梦,看到比己身更大的风景。


莫扎特曾给萨列里写信时说过:“快乐的音乐并不意味着生活是快乐的,恰恰相反,我一点也不快乐,唉,康斯坦茨还在为我们失去的孩子哭泣。我的心也碎了。可怎么办?活着的人总得活下去。一直痛苦我就写不了曲了。我就努力地去想意大利。我小时候去过那里,威尼斯真美,那是你的故乡吧?我想着你,想着南意大利的阳光。我想啊想,阿玛德就带着我飞了过去。”


萨列里已经忘记了自己是怎么回他的了。他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在现实的冲击中回到莫扎特的音乐里,并一遍又一遍地确信:莫扎特与永恒同在。他依然会像活着时那样,一遍遍原谅萨列里,一遍遍拥抱他,说嘿安东尼奥,来吧,音乐这么美,我们一起来玩吧。


这足以宽慰他疲惫的心了。




小沃尔夫冈是个忧郁的孩子,并不像他的父亲。他总是信心不足,需要很多鼓励。萨列里一直用莫扎特的音乐教他,也跟他说了很多莫扎特的故事,希望他可以快乐起来。收效并不大,尽管他的演奏技巧和作曲能力都很出众,但他羞怯的性格让他和他那些个性强烈的同学们比起来并不容易博得人们的好感。


他长得越来越像他的父亲,但萨列里从不曾把他认错,哪怕神思恍惚的时候也没有。他有时候也痛恨自己的过分清醒。


萨列里有一次和他聊天,又说起他父亲,小沃尔夫冈有些别扭地表示他大部分关于父亲的印象都是听来的,他自己毫无记忆。


“你会为此遗憾吗?”萨列里问。


小沃尔夫冈撇了撇嘴。“说实话?并没有。我一直跟着您长大,而妈妈说他并不是个称职的好父亲,我哥在的时候他基本没管他。”


“我对此也深表怀疑。”萨列里笑了笑。“他不是那种会被家庭束缚住的人。”


“但他交了您这样的朋友,所以我觉得他应该还是有可取之处的吧。”小沃尔夫冈说,露出崇拜的表情。“有时候我会希望,您是我的父亲多好啊。”


萨列里顿住了。他看向小沃尔夫冈少不更事的脸。“永远别这样想。”他严厉地说。“你的父亲是个伟大的人。而我,我不过是个罪人。”


“可是……”小沃尔夫冈紧张了起来,涨红了脸,想要辩解什么。


“沃尔夫冈,”萨列里看着他说。“你妈妈错了,其实是我杀了你父亲。”


小沃尔夫冈愣住了,看起来受了很大的惊吓。他呼吸急促,脸色发白。萨列里盯着他看了半晌,才笑起来,拍拍他让他不要紧张,他不过是开玩笑。


他送走小沃尔夫冈后回到自己的琴房,翻找出莫扎特的安魂曲,已经是誊写好的完整版,并没有莫扎特的笔迹了。他翻过乐谱,脑子里回响起那低沉、黑暗的旋律。他知道他所言属实。他也清楚他向撒旦许的愿竟以这样一种超出想象的方式被实现。莫扎特死于他的手,传言虽然千差万别,但并没有偏离真相。


从某种角度说,萨列里终究还是独占了莫扎特的死亡。


所以他不可以轻易死掉,他在这世上的时间,每一天都需要为这桩谋杀赎罪。




萨列里知道自己做得永远不够好。他有太多需要做的事情了。乐廷的大部分事务依然需要他的首肯,但大部分权力已经放了出去。他只关心他的学生们。每一个学生都如此可爱,他们有的孤僻,有的任性,有的乖巧,有的机灵,性格大大不同,但唯一相同的是都有自己的才华,都对音乐的未来有无限憧憬。人的成长是多么让人着迷,萨列里愿意在能力所及的范围内为更多喜爱音乐的孩子铺路,帮他们走得更远一点、再远一点。


他有越来越多的敌人,觉得他老迈,又固执守旧,不听劝阻,坐在那个位置上非常碍眼。德语音乐兴盛下意大利语音乐衰败,德系的音乐家视他为杀害莫扎特的凶手,视他为仇雠,他有学生被派系争斗所害,他有朋友听信了谣言和他反目,早年帮助过的人装作不认识他,他的学生开始在他背后捅刀,他身边亲近的人越来越少,他能动用的资源越来越少。乐廷的影响力越来越弱,人们要看自由的音乐家,就像莫扎特那样。他们说乐廷豢养的奴才能做出什么好音乐?我们已经处在新时代,我们要革I命!自由和平等!老一套应该被埋藏进土里。


萨列里依然在我行我素地教学生。尽管越来越少有天赋的孩子来找他,有些甚至只是为了从他这里混口饭吃。他一如既往地耐心,倾尽所有。他的家产越来越薄了。他卖了房子,租了间公寓,又从大公寓租进小公寓,幸好皇帝保留着他的俸禄,让他不至于没有钱付房租。本来就不是个富裕的行业,就算他曾是维也纳最出名的音乐家,也抵不住他数十年来只出不进。有朋友不理解,萨列里只是说加斯曼曾这样帮他,所以他也需要这样回馈上帝。


真实的原因太冠冕堂皇,人们不会信。萨列里也不会说。


种下去一百颗音乐的种子,有一颗发芽,就会有更多人爱上音乐,就会有更多人听到莫扎特。


那门还没开。




萨列里是老了。真的老了。他开始渐渐想不起来事情,丢三落四,他不得不告病,住进了医院。他没有父母,没有兄弟,没有妻子和孩子,只有他过去亲善的几个学生偶尔会来看他。每当这时候他就很高兴,会追问他们的同门的发展,因为他们的进步而高兴,虽然他常常搞错名字(他实在教了太多,自己也记不清了),但这些好孩子多少还有耐心陪他说话。


再后来,他忘事更严重了。他的记忆出现了错乱,他总是以为特蕾莎还活着,会从巴黎给他写信,他有一次光着脚从医院里跑到了大马路上,说《后宫诱逃》要排练了,他要赶快去看,他不能迟到。他变得很容易激动,总是觉得有什么必须要做的事——学生出事了,有个孩子要病死了,《魔笛》快要完成了,不可以去写《安魂曲》……他总是想要跑出去,医院不得不把他锁在房间里。


他仅剩的那几个访客也来得越来越少,任谁也不愿意和一个胡言乱语的老头子待在一起。


不能出门让他变得日渐沉默。他依然活在自己错乱的记忆里,但渐渐都变成一片模糊。他只记得自己有必须要做的事,却想不起来那是什么。他只记得他不能死。在没做完之前他不可以死。这让他在被护士粗暴地翻来覆去的那些毫无尊严的时刻,被病痛折磨得整夜睡不着,又做了什么自己想不起来的事而被人嘲笑时总能挺过来。


有时候护士拿给他纸和笔,他就急匆匆地开始写谱,他头脑里乱糟糟的有好多音乐想要写出来。他的时间不多了,他必须得写下来,不写下来不行……他记得有个少女思春,和情人共度良宵的故事。那歌怎么唱?这样你睁开眼睛,就能看见什么?他想不起来了。纸上一片乱涂。


1825年五月的一天,萨列里依然浑浑噩噩地躺在病床上,从窗外传来一阵熟悉的音乐,好像迷雾被拨开一样,萨列里辨识出那是《费加罗的婚礼》,他渐渐清醒了过来。


医院请了一只乐队,正在为他们新建成的大楼举行庆祝仪式。那曲子拉得稀松,好几个地方都错音,错了节拍。萨列里睁开眼睛,想要朝他们大喊弹错了,却忽然发现窗台上坐着一个小孩子。他长得粉雕玉琢,带着银色的假发,穿着皇后赏赐的红色小褂,在窗台上摇晃着脚。


阿玛德——萨列里几乎惊呼出声。


阿玛德却用手指了自己嘴唇示意他安静。安东尼奥,他亲切地叫萨列里,笑起来。


萨列里的眼圈立刻就红了。他知道那门终于开了。


沃尔夫冈。他说。


嘿,我就知道你能认出我来!莫扎特从窗台上跳下来。他跳到萨列里身边,用手摸他的手,说你老了好多,我都不敢认了呀。


你变小了好多,我也不敢认了。萨列里回答。


这就是我的样子,你一直知道的。莫扎特说,拎了拎自己的衣服。音乐的样子。


萨列里含着眼泪看他。外面的音乐依然在乱七八糟地继续。


他们拉得好难听。莫扎特吐舌头。


是好难听。萨列里回答。你弹的最好听。他补了一句。


莫扎特咯咯地笑起来。安东尼奥唱歌最好听。我想听你唱歌好久了。他说着,拉起萨列里的手。萨列里却忽然惊慌起来,甩开了他的手。


我做得还不够。他紧张地说。再给我点时间,我能做得更好。沃尔夫冈,再等等我,我还不能去陪你。还有这么难听的乐队在演奏你的曲子,人们以后会怎么说你?说明我做的不够——


莫扎特温柔地看着他。够了呀,安东尼奥。他说。你早知道,在我离去那时起,一切便决定好了。


萨列里张了张嘴,有些绝望。那这些年,这些年我做的所有这些事……他哽咽着要说不下去。


莫扎特摸着他苍老干枯的手背,拿起来放在嘴前亲吻。音乐会记住你的名字。他说。而你知道,种子会发芽,树会生长,人会歌唱。音乐与人类共生,直至永恒。


来吧,安东尼奥,我等你实在太久了,我真想你。莫扎特说着,爬上床,伸出手臂。


……真的太久了,沃尔夫冈,太久了。萨列里答道,眼泪涌了出来。他挣扎着从床上起身,不太成功,试了三次,碰倒了旁边的水杯,水流了出来, 弄湿了被子。但萨列里顾不上扶了。他也扶不了了。他终于可以伸出双手,把莫扎特抱进了怀里。




安东尼奥·萨列里的葬礼在五天后举行。那一天万里无云,他被葬在一个风景优美的墓园里,他的学生从四面八方赶来为他送葬,在他的墓前撒下山一样的白玫瑰。


他的墓志铭是他的学生之一写的。他继任了萨列里的宫廷乐长职位。




安息吧!尘土不会淹没你


永恒会为你绽放。


安息吧!在永恒的和谐中


你的灵魂终于能自由。


它曾在迷人的音调中倾诉自己,


如今在不朽的美中飘扬。






-end-




(想想还是一口气放完吧。正文6.5万字。大概还会有1-2万字的番外。写得比较快,有些地方可能表达不清楚,力所不及吧。感谢大家的支持和喜爱! 一个又逆又拆的邪教能得到这么多喜欢我好开心!请多多给我评论和小红心吧!爱你们(づ ̄3 ̄)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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