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更,随手拆逆,长期接翻译。
阔步走在自我毁灭的大道上并唱起哩个啷。
立志要念书到秃头。

【喵汪】草木发生(王声视角精简版)

1982初春,改革开放形势大好。

    纳超捧着一沓资料敲开了报社副主编的门“王老师,上面要写个人物小传。”

   “你写。”王声掸了掸烟灰头也不抬。

   “王老师,这回是个党员英模,省里打算做成系列广播节目,上面指名了要您写第一篇——”

   “——管他哪面,我不是说了,指明要求我写的我都不写。”

   “王老师、王老师”纳超小脸一红就要哭“上个月省里开会您就没去,这回不能不写了,看在那也是铜川人的份上就写吧。”

   他敲敲桌面,纳超如释重负把资料和巧克力放下,老师这是准了。

 

铜川作协的党支书记先接待了王声。那位热心的党支书记还惊奇声名显赫的王声老师怎么只身前来也不带几个没来过铜川的同事和手下拎包带笔的助手,定了好大一桌席只坐几个作家多冷清。

回了家也没得消停。街坊邻居都知道在念过大学出过书被省长接见过的声声子回来了,到了晚饭点儿大家纷至沓来,王声奶奶煮了好几锅裤带面,油泼辣子爆出喧腾的香。长辈们都摸摸王声的光头增添福气,小辈儿的也被圈拢着去拉王声的手——这可是能写出好东西的手啊,摸了就能考上大学。等八九点钟邻居散尽王声才歇下一口气,妈的,让人当孙子摸了一晚上。王声奶奶也一边洗碗一边骂,穷措大,吃面吐了一地小葱,烂屁眼。

第二天党支书记说是不胜酒力派了个秘书过来接王声去火车站。那秘书穿了件盖住屁股的西服开了个灰不灰白不白的面包车。去了车站先和站长攀谈许久,听了无数铁道建设成果和未来规划才知道苗阜的工作地点在一个叫梅家坪的山沟里,只好应邀和铁道领导吃了晚饭,明天一早再启程去梅家坪。

终于到了梅家坪,王声照例先和当地热心又爱文化的官员们吃了饭,拿了一箱特产苹果,下午到车站采访。

小镇只有十字形的两条马路,镇中心就是马路交叉段,出镇不远就是火车站。梅家坪站不做客运只做货运,就火车头拉着短短几节集装箱。贫瘠至此,王声点点头,这是个好写作素材。

整个车站统共不到二十人,站长先带着参观了苗阜的宿舍,说是接到通知之后东西都没寄回苗阜家里还是原样摆着。宿舍里特别干净,衣架上没衣服、垃圾桶里没垃圾。十个人的大通铺整齐地堆了十床被子。苗阜睡靠窗的位置,铺位上旧棉被起了球,几本《笑林广记》、《拊掌录》一类的书放在枕边,窗上一排杂花,盆沿微微落了灰。可见苗阜应该也是爱干净的人,走之前刚擦过花盆。野花、陶盆,也是好素材。

王声还见了苗阜的同事,有一个小青年说也是铜川人,刚来铁路上什么也不懂一直是苗阜照顾他,看苗阜像亲爹亲哥一样,声泪俱下地哭苗阜多么宽厚、业务是多么熟练,给予他生活学习上多么大的帮助。

苗阜的领导也热切地带王声到工作环境参观,随手指指,这——苗阜种的小花田、这——苗阜总是打扫的公共场地、这——苗阜常用的扳手。车站也没什么事儿,站里十几个人全都跟在后面七手八脚地说哪里哪里苗阜做过什么,好像要凑出一份人生履历。

“这就是出事儿的地方!我们就是在这里失去了一个好同志!”站长突然在一根电线杆子下驻足“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车站断了电,我们都下班回家,只有苗阜同志因为家远留在宿舍值班!可是不幸就在这样寒冷的夜晚发生了!他为了抢修电线连夜背着工具箱来到了这里!就是这里!一块坚冰从电线杆上坠落砸中了他的头颅!我们的好同志苗阜,他殷红的鲜血流了满地,他敬业的精神比鲜血还红!”

“对!他敬业的精神比鲜血还红!”站里的工人紧接着站长的尾音异口同声。

王声面对这一幕情景剧眨眨眼,目瞪口呆。

“那他戴了安全帽什么的么?”王声问。

“肯定戴了啊,我师傅着装最仔细了。”那个铜川青年答。

“不不不,他没有!”站长马上更正。

王声微微眯起眼睛“我们再去看看党员服务站吧。”

党员服务站是苗阜在火车站旁边设的一个小报刊室,他每隔几天就搭拉煤的火车去西安买一些书籍、报纸之类的带回来供镇上人无偿阅读,报刊室里还有几个暖壶,大概还细心地为读者准备了热水。王声翻了一下报纸日期还是意外发生之前两天的。

人情冷暖,这个书站无以为继了。

王声还想问问苗阜那场意外的细节,但也深知这是自讨没趣。冬天、寒雪夜、十个人的宿舍只剩他一个人,抢修,意外。最恶意的猜测是所有人都嫌冷没去工作,他一个人去抢修,被冰砸伤,昏迷在外面然后冻死。然而这样的情节太过戏剧,写出来也诛心,不如一笔带过“他敬业的精神比鲜血还红”。文人呐……

“小张”王声问苗阜徒弟“你师父有没有什么座右铭什么的?我好写传记的时候引用。”

小张摇摇头“我师傅不爱说话。”

一行人又在车站转了转,简单记了几笔梅家坪的情貌,连夜回了铜川。

 

还是写一个思想高尚紧随党的脚步的勤劳党员吧。喉舌,稳妥才是最重要的。王声对这个爱看书又寡言少语的电工有些兴趣,打算借机去采访一下苗阜家里人,虽然这部分可能不会写出很大篇幅,但是能提一句也算充实人物形象。而且,难得遇见一个爱读书的底层工人。

去的那天下了一点儿小雨,水汽降下空气里锅炉烟灰的味道,街道也被勉强洗刷干净。斜风细雨,轻摇纸扇一把足矣。

苗阜家和他家兜兜转转其实不算远,只是他年幼时就众人环绕并没有机会认识那个后搬来的稚儿,再往后他就搬去了西安,到底缘悭一面。

苗阜妈妈开了门把王声迎进来一支紧张地摸围裙。语无伦次地说了一堆领导多么关心他们这个失去了独子的家庭。

书房一摞整齐的各式古代笑话集,几张大字,落款都是近十年前。

“字不错……”

“是,苗阜从小就省心,从来不惹祸。”苗妈妈摸了一下眼角“苗阜从小就是说相声的胚子,十六岁就得过省里的奖,劝什么都不听,鬼迷心窍了要跑去西安学艺……文革之后才回来,出了点事,但我向毛主席保证他的党性没变。回来之后我帮他在铁路找了工作,安排到山里从基层做……他底子不好,去年才当上党员,党还是肯定他的工作能力的……怎么就、就、就在外面没了呢?”

“就留下一张相片……”苗妈妈哽咽了一下,背过身去。

一张黑白的小照,侧脸,地包天,紧闭着嘴,额头宽阔,眼睛黑亮……

 

!!!

 

文革时候王声不算是积极分子,只是在幕后帮忙写东西,每天腾出大段时间读书。文革末期那么一天支书说抓来一个嘴犟的封建残余要他去帮忙说服教育。那个人在笼子里饿了三天,眼睛里却点着星光,他说他师父是说相声的某某,被累死在石榴树下。他喝问“你们做得对么”把王声步步逼退到门口。“长舌的封建复辟,不懂造反有理油盐不进的社会毒瘤”王声拂袖。

第二天他独自到笼子前面凑近那只困兽。

“改革都是要流血的,只要你勇敢向组织剖白就还是好同志。”

“其实我也很喜欢相声,‘大宋朝有一江湖人,此人姓苗名训自广义’我也会点贯口。”

“相声挺好的,寓教于乐,针砭时弊。但你得说新唱新,不能再唱牛鬼蛇神了,得歌颂毛主席。”

 

笼里人微微抬眼浑浊的瞳孔里又亮起昨日的星光,轻轻哼了一支小调。

 

“啊啊,我听过这个!太平歌词!这不是、这不是……”

门开,支书笑着说王大才子你还劝他干嘛,我们昨天烙了这个长舌的舌头,你只管写检举信让他签字画押就好。

 

    这不是……心内不明,何必点灯?

心内不明,何必、点灯。

 

 

后来王声回了西安,折了笔。

后来人们发现他脚踩着几十本书吊死在卧室。

 

 

 

 

 

 

2006年,西安城。

王声正看着书电话铃响。“喂,王声么?我是苗阜,那天捧逗先锋的那个苗阜,你要不要跟我说相声啊?”

“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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